当前位置: 水泥 >> 水泥介绍 >> 18岁的纵火犯受害者被烧死妻儿,当庭为他
每当有人说年轻真好,是最热血的年纪。我总想说后半句,也是最容易闯出大祸,还不知错的年纪。
这句话我也讲给了一个新朋友听,杨不换,他曾是一名服刑人员。18岁那年,他犯下大错,情愿以死抵罪。直到有人告诉他:死亡也抵消不了你的罪过。
我奔跑在黑暗的小路上,风里传来新鲜麦秆的气味。
正是收割麦子的季节,半夜三更,麦场里还有干活的人,我怕被人看见,故意绕开了大路。
一口气跑出去好几里路远,我才停下来,喘气,忍不住朝身后望了望。
半边天空都被映成了红色,火真大,这下肯定烧得干干净净了。
低头一看,发现装汽油的塑料桶居然还在自己手里提着——原本也应该扔在那儿一并烧掉的。忘了就忘了吧,拿回去还能留着用。
这么想着,我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几口,想着赶紧回家睡觉。
那一年,我只有18岁,刚刚放火烧了一家饭店。
本来应该上学的年纪,我已经辍学,整天无所事事,在街面上结识了一帮朋友。
他们常常在夜里拉我出去喝酒,喝完了就在大街上学鬼叫,嚎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们尤其喜欢跑到铁路边,把石子洒在轨道上,看火车驶过,轮子上磨出一片火花。
跟这些朋友一起,我每天都很快乐,比上学强得多。
无聊的时候,我们会躲在路口,盯紧迎面过来的行人,上去就是一脚。踢得也不重,完全就是恶作剧。
我高中时体育很好,身体棒,这帮好兄弟里谁出了什么事,我也愿意出头,帮他们摆平。
我们也干一些小偷小摸,但不是为了搞钱,就是找点刺激。
这种放肆的日子一直延续到那年女友带我回她家过年。
在饭桌上,她父母问我学习成绩怎么样,我坦白地说自己已经不上学了。
他们又问我不上学整天在干什么,我说就是和朋友在外头玩。
后来她告诉我,父母批评了她一顿,让她不要跟我这样的盲流子来往,“如果你还想和我交往,就和你那些朋友绝交。”
火在我的心头烧起来了,其实她当时只希望我平平安安的,不要在外面打架,我却嫌她多管闲事,跟她吵了一架。
但女友的话我听进去了,平时家里没少唠叨让我找个工作,自己爹妈觉得我没出息,现在女友的父母也瞧不上我,这让我憋着一口气。
我想证明自己和那些只会打架的小混混不一样,决心干出个名堂。
村里多数的年轻人都到工程队去打工,但我觉得,要让别人看得起,就得自己当老板。
父母商量了很久,拿出家里的积蓄帮我在镇上开办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楼板厂。当时农村开始流行盖楼房,父亲觉得这个生意能做下去。
厂子建好了,设备也采购齐全了,但家里的钱都投进去了,手里再没有更多资金去买沙子、水泥这些原材料了。
我急得要命,如果楼板厂不能开工,父母半生的积蓄就全打水漂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本家的二叔向我伸出了援手。
二叔在镇上开了一家水泥厂,还买了一辆水泥罐车,专门运输水泥挣钱,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从刚开始的一人一车,做到现在五个人五辆车。平时他就心思活络,现在更成了我的榜样。
二叔不但借给我钱,供给我的水泥也比别家便宜很多。水泥便宜,厂子的效益就好,我也能挣更多钱,别人都会高看我一眼。
我默默许了个心愿,等挣够了钱,就带着我爹去北京看病。他为了拉扯我们兄弟四个长大,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患上了脑出血,落下半身不遂。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治不好,医院去。
开了楼板厂后,我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家里本就不富裕,二叔的便宜水泥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很感激他,那段时间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
一天,他又来找我喝酒,一进门就黑着脸,看起来心事重重。酒桌上,他吃着吃着就放下了筷子,对我说:“以后可能没办法给你便宜水泥了。”
我心里一沉,以为二叔是嫌要价太便宜,想抬价了。虽然有些心疼,但二叔有恩于我,我连忙拍胸脯表示,要开多少价他尽管提。
二叔摆了摆手,说不是为这件事。
“有人想断咱的财路。”
二叔快速致富有个秘诀:贿赂水泥厂的过磅开票人员,少报水泥车的重量。
他卖给我的便宜水泥就是这么得来的。
现在,这个秘诀被一个欠他钱的无赖知道了,那人不但不还钱,还威胁他要去水泥厂举报。
二叔偷运水泥的事当然不光彩,但我私心想,二叔那儿出了麻烦,我这儿也会跟着出问题,要重新找供应商不说,价钱肯定没有现在这样便宜了。楼板厂刚有些起色,这又是我头一回创业,要是生意做不好,赔了本,爹娘、女友家、村里人会怎么看我?爹看病的事又怎么办?
“岂有此理,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二叔却说不行,打轻了不管事,打重了你得被拘留,不合适。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要搞咱们的生意,咱们也搞他的生意。”
二叔告诉我,此人在水泥厂门前开了一个小饭馆,我可以夜里去放一把火,烧他家的饭馆,“吓唬吓唬他。”
那个年代,烧房子、烧麦垛不算多大的事,我记得老家曾经有个人喝醉了酒,闲着无聊烧了别人家的厨房,最后赔了几个钱就了了。
事情闹不大,但威慑力不小,确实是个好方法。
但毕竟是烧房子,我仍有些担心,问二叔,不会烧死人吧?
二叔说他观察好久了,那小饭馆晚上就不住人,顶多烧坏几把木头桌椅,都不值几个钱。
我放下心,答应第二天晚上就去。二叔却把我拦住了,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让我等他准备准备。
一个星期后,二叔再次找到我,说时机已到。
他还一并拿给我几样“作案工具”:一个白色大塑料桶,用来装汽油,一把钳子,还有一段粗铁条。
“放火前把饭馆的门鼻子用铁条拧上,塑料桶也丢进去烧掉,不要留下证据。”二叔一条条仔细地交代我。
放火那天,我其实是没按二叔说的——拧死饭馆的门,我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就顺手把铁条和钳子扔到路边的沟里了。
跑出好远才想起来塑料桶也忘了烧了,索性拎回家了。
等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是那一片我亲手点燃的大火,火舌舔上房梁,直冲天空,让人莫名恐惧。
我并没意识到这场火将吞噬掉什么。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快中午才被母亲叫醒。
正是割麦子的季节,母亲喊我赶紧吃饭,吃完去帮着干活。她刚从地里回来,人人都在传——“水泥厂前的饭馆昨天晚上让人给烧了。”
我端起饭碗,没有应声。
母亲当然不会知道,传闻里的纵火者此刻就坐在她的面前。
“太残忍了,有多大的仇呀?要把一家人都烧死?”
我的心脏猛地颤了一下,饭一下卡在喉咙里,脑袋、眼前,一瞬猩红。
我愣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问母亲,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咱村的国子就在水泥厂上班,他去现场看了,说饭馆前停了很多警车,来了很多公安呢……”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母亲绝对是听错了,我根本不相信,明明二叔说房子里没有人,怎么会把一家人都烧死了呢?
我行尸走肉一般跟着母亲走在通往麦地的小道上,周围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镇上饭店烧死了人的事。
在那些声音里,我最后的侥幸被一点点掐灭。
我低着头,不敢看路上的任何乡亲,生怕他们知道就是我放的火。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火辣辣的,让我想起那场大火。我想大哭一场,又不敢让眼泪流下来。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饭店里那一晚睡着老板一家四口,最小的孩子只有5岁。我在黑夜里提着油桶狂奔的时候,另外四条生命正在火场里挣扎。
我不太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跟着母亲走到麦地里的。
镰刀磨得很锋利,麦子一茬接一茬地倒下,就像是在我手上死去的那几个人,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接连倒下,再也没站起来?
我站在麦地里,风吹过麦子的声音,干农活的乡亲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仿佛都离我很远很远。
干完活休息的间隙,邻居二狗身边围了一大群人,我坐在一边——
“杀人放火自古以来都是砍头的大罪,现在不砍头,改枪毙了,昨天晚上放火的人如果抓住,够枪毙四次的了。”
“你见过枪毙人的吗,给大家说说呗?”有人起哄。
二狗探着脑袋,故作神秘,“我当然见过,亲眼看见的,那次一块枪毙的有六个死刑犯,都是五花大绑跪在那儿,武警用枪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啪’地一声枪响,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半个脑袋都烂了,人趴在地上还蹬腿呢!哎呀你们是没见过呀,白花花的脑浆淌了一地,和咱平时炖着吃的豆腐没什么两样……”
二狗的声音越过人群,一句不落钻进了我的耳朵,我胆战心惊,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脑袋成了炖豆腐。
从麦地回来以后,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是冲天的大火、满地的焦尸、枪毙后直蹬腿的人和豆腐一样白花花的脑浆。
警察迟早会查到我的。我本来是想把楼板厂办好,向所有人证明我和街上的小混混不一样,我也可以有出息的,怎么现在成了这样呢?
没有人会原谅一个杀人犯,杀人犯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即便是死,杀人犯的死也同样是不被认可的。
我们老家有个规矩:枪毙的人不能葬在祖坟里。因为枪毙的人留不下全尸,死无全尸的人没办法脱生,只能当孤魂野鬼。
想到这,与其被枪毙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还不如我自己喝农药了断。
第二天傍晚,我在饭桌上向父母坦白,那场大火是我放的。
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没等反应过来,我就揣着口袋里的农药冲出了家门。
我朝村头的荒地跑去,我感觉到有人从家里追了出来,但我没有放慢脚步。
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邻居家的儿子正和他爸妈一起拉麦子回来,我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把他们甩在身后。
我一口气跑到了村头,拿出那瓶农药,可直到农药逼近嘴巴,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勇气。
我坐在荒地里犹豫了很久,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村子的方向还有亮光。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明天也照样还会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而我却要死在今夜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得非常艰难。
声音在我面前停下,我抬起头,看见了父亲的脸。
他伸手夺过我手里的药瓶,我以为他会骂我没出息,骂我伤天害理,但他没有,他只是对我说:“孩子,你真的只是想烧饭馆,没想烧死人吗?如果真是这样,你去自首吧,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我很难想象父亲那一晚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在黑夜里走了多少路,而他寻找的孩子,差一点就成了一具尸体。
那个晚上,父亲那样费力地找到我,我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
我打算自首。
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带着弟弟一起去麦场睡觉。天热,麦场里凉快,我们躺在地上,仰面对着夜空,周围都是新收麦子的气味。
我告诉弟弟要好好学习,听父母的话,千万不能做犯法的事情。
他还小,当时肯定不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我感觉有人朝我这里走来,我下意识地爬起来就跑,但跑了没多远,就听见弟弟惊恐的哭声。
警察来了,他们没抓到我,抓了我弟弟,于是我又赶紧回去。几个警察正站在弟弟的身边。
我被押上警车,车门关闭的那一瞬间,麦子的气味、弟弟的哭声都离我远去。
警车载着我,驶进了茫茫黑夜。
父亲给的希望并没能帮我支持太久,案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警察给我看了二叔的口供,他把我供了出来,还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说对我去放火的事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这完全是颠倒黑白,我当然不肯承认,但我从审讯中得到的消息是,如果我交代是我放的火,案子就算破了。
我问警察,那我还有没有可能保住性命?
警察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么大的案子,好几条人命,我再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枪毙的。
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死刑犯豆腐一样的脑浆,不由得瘫软在椅子上。
我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恐惧和忧虑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我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要被枪毙了,得吃饱了才好上路。于是我对警察提了一个要求:只要给我吃顿饭,我什么都交代。
预审科的办案人员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简单就松口,问我要吃什么,我说一只烧鸡,再来一瓶啤酒。
两样东西很快被送进来,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抓起烧鸡就啃,一只烧鸡片刻功夫就吃得干干净净。
我又有了实实在在的活着的感觉,这感觉实在舒服,但一想到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顿饭了,我又不可抑制地颓丧下去。
那时候我才18岁,没读过什么书,对法律程序一无所知,以为只要我承认了,马上就会被拉去枪毙。所以从吃完饭,我就开始“等死”。
然而,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立刻被枪毙,而是被带去了看守所,关进了第十六监室。不久之后,公安局再次提审我。
那是一次夜间提审,我从走进询问室就觉得很不寻常。整整一晚上,我没有睡觉,没有喝水,甚至连厕所都没能去,憋了很久后我实在没忍住,弄脏了裤子,又粘又臭。
我开始诉苦,改口翻供。
我又交代了一遍,原来,因为我第一次说的和二叔的口供不一致,而且缺少关键物证,我的案子被检察院退回,要求公安局重新侦查并补充证据。
而这第二次补充的关键证据,就是我这份改口的口供。
我浑身疼痛,回到监室,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十点。其他犯人正坐在铺板上干活,他们撕棉纱的声音竟给了我踏实的感觉。
我还活着,但只是暂时的。
这份和二叔相同的口供,将会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我已经完全放弃,只等一颗枪子让我的脑袋变成炖豆腐。
夜审第二天,我又被看守所提了出去。我硬着头皮走进询问室,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枪子还是拳头,却看见屋里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戴眼镜,穿着便装。
“我叫许涛,是你父母给你请的律师。”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律师,来陪我一块挨打的吗?
他说自己和我算是老乡,家离得很近,从我母亲那儿听说我是靠体育成绩特招上的高中,“我以前也是体育特招生。”
我一下来了兴趣,好奇地问他,体育生毕业一般都是当体育老师,你怎么当律师了?
许涛说他当初和我一样,也喜欢打架,也爱打抱不平。有一次碰见几个男同学欺负一个女同学,他看不下去,就把那几个男同学痛打了一顿,结果被关了一天派出所,还被罚了钱,而且差点被学校开除。
“那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义气不能滥用,暴力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大学时我选择了法律系,毕业后做了一名律师。”
许涛的讲述让我想起了当初和自己那帮狐朋狗友厮混的时候。
有天,一个朋友鼻青脸肿地找到我,说他在赶集的时候和人起了争执,吃了亏,让我去帮他出口恶气。
那时候对我们来说,打架斗殴就像是家常便饭,我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在集市上堵住了仇家,把人打了一顿,我的嘴唇也被开了一个豁口,鲜血淋漓。
可不久我便听说,我那朋友之所以被打,是因为他看编筐子的姑娘漂亮,上去搭讪,小姑娘不搭理他,他就开骂,小姑娘的哥哥看不下去才动手教训他。
我去质问那个朋友,他痛快地承认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欺负小姑娘,我自知理亏,打算登门去跟姑娘赔礼道歉,我那个朋友原本不太愿意,被我硬逼着一起去。
结果小姑娘的爹反倒没有生气,还告诉我,要是真心喜欢他女儿,可以请媒人过来,他家祖祖辈辈是编筐子的,手艺特别好,可以把这门手艺都教给我。
我忽然想起走了很远的路,在漆黑的麦场里找我的父亲。能被人原谅,被重新给予一次改正的机会,真的很幸福。
可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为什么要放火?”许涛突然发问。
“据我了解,你与被害者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没有杀人的动机。是你自己拿主意要放火,还是你二叔拿的主意?是你自己去放的火,还是和你二叔一块去放的火?想杀人的是你二叔对不对?”许涛说着自己的推测和判断,语气却非常笃定。
没等他问完,我就直接打断了他,“许律师,你别问了,是我自己去放的火,我什么原因也没有。”
火的确是我放的,还烧死了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而且我已经在第二次的口供里改口说,我是自己要放的火,再辩护也没什么用,我早晚都得被枪毙。
也许是感觉出了我的抗拒,许涛没有再继续询问案情,他一改冷静,整个人愤怒地吼了起来——
“即使是枪毙,那也得死得明明白白的,至少得让死者家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不能你死了,很多年后还让别人指着你的坟头说,就是他,杀人犯!你让你爸爸妈妈、兄弟们怎么做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二叔不可能说出真相,你再不说,怎么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许涛的话彻底点醒了我,那葬身火海的一家四口要的不是一命抵一命,而是真相。
“你必须告诉我整个案件的真实情况。”
许涛告诉我,当晚饭店里的四个人没有全部被烧死,饭馆老板和最小的女儿逃出来了,医院接受治疗。
这个消息让我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一些,我想继续听许涛说下去,他却说得走了,医院看望受害者。
我这才知道,家中的父母仍在为我到处奔走。
受害者家里一听说是纵火者的母亲,不见,也不让进病房,许涛就带着母亲每天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听着人家骂,再难听也不吭一声。
等饭店老板恢复意识后,许涛跟对方耐心地沟通案情,“火虽然是他放的,可他与你们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放火?他肯定是被他二叔利用了,现在他二叔把责任全部推到了他身上,他又因为自责认下了全部罪行,如此一来,真正想要你命的人会逍遥法外,不想伤害你的人却要被枪毙。”
许涛说,如果让二叔推卸责任,跑了,“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后来受害者家终于让我母亲进屋了,医院跑,送吃的,送医药费,道歉,“我儿子该枪毙枪毙,该偿命偿命,先救命,先看病,我砸锅卖铁也管。”
许涛激动地说:“你爸爸妈妈对你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活着,如果当时你真知道里面有人还去放火,那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但我们都知道,不是那样的。
临走之前,他告诉我,我爸妈托他送一些夏天的衣物给我,下次会一并捎给我。
我突然有了盼头。
哪怕是死刑犯,依然有人在等着他过夏天。
一个星期后,家里给我送来了背心、短裤,还有一床被子。
被子非常厚实,大夏天根本用不上。没等我琢磨明白,牢头老青一把将被子抢了过去,坐在上面笑嘻嘻地说,正缺条厚被子当坐垫呢,天天坐床板,屁股都坐出来茧子了。
老青是我们监室的老大,已经是个“三进宫”了,这次因为抢劫杀人被判处死刑,只等法院复核之后执行了。
他对我非常照顾,把我提拔到“二铺”的位置,相当于是监室的二把手。
我的被子寄来那天,老青一直坐在屁股底下,直到中午午休,其他犯人都睡着以后,才悄悄对我说:“你把被子用手仔细摸一遍,里面肯定有东西。”
我将信将疑,把手伸进被子里——
在被角上,还真摸到了一张对折在一起的信纸,偷偷打开一看,是爹写给我的字条:
“孩子,如果你确实没想杀人,就把这个案子的真实情况对办案人员和律师说,千万别犯傻。记住,是咱的责任咱不推,不是咱的责任咱不揽。”
这一番话让我感觉又回到了爹追出来找我的那个夜晚。我自己都想放弃了,爹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
老青接过信看完,小声告诉我,这封信留着是个祸,必须处理掉。说完,把信塞进了嘴里,咀嚼几下咽了下去。
在我诧异的眼神中,老青像个老大哥一样嘱咐我,“把你的案子从头到尾好好梳理一遍,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律师最迟后天就会来看你。记住,不要对律师隐瞒任何问题。”
果不其然,第二天许涛就来了。
见面第一句,他就问我,衣服和被子你都收到了吗?
我如实回答,收到了。
许涛加重了语气,又问了我一遍:你确定——收到了吗?
我同样加重了语气回答他:我确定——收到了。
这是老青教我的,和律师对话,要学会听懂言外之意。比如律师会当着看守所民警的面告诉你,要坦白并如实陈述自己的罪行,该交待的一定要交待。那么他真正想要告诉你的就是,不该交待的千万不要说。
在确认了我的答复后,许涛没唠家常,而是直接告诉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清醒过来的饭店老板恼羞成怒,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了,一股脑将他与二叔之间的过节全部告诉了许涛。
“你二叔跟饭馆的老板娘其实是情人关系,饭馆老板撞破奸情之后,就开始经常勒索你二叔钱财。那家饭馆平时晚上确实没有人,但碰巧那天老板娘的姐姐从湖南来探亲,老板娘把姐姐一家安置在家里,她和丈夫带着孩子去饭馆过夜。你二叔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下手的。”
我仍然处在震惊中,二叔居然是这种人,不仅插足别人的婚姻,还想杀人灭口?而我竟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替死鬼。
许涛让我不要着急,他说饭店老板已经明确表态,对于玩弄了自己媳妇又想要自己命的二叔,一定要让对方血债血偿,让我好好想想,有没有遗漏或者忽略了什么?
我一下想起了一件一直都没弄明白事,就是我去放火前,二叔给我的那段粗铁条和钳子,还要求我用铁条把饭馆屋门拧死。
饭店里当晚要是没人,他为啥要提这个要求?
而当时因为嫌麻烦,我并没有按二叔的要求做,直接把铁条和钳子丢到路边沟里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许涛那张谨慎的脸上看到轻松的表情,他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幸亏你没按照二叔的要求去做,这是整个案件的关键所在。
“足以证明二叔就是想杀人,同时也证明了你没有杀人的动机。”
我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能不能活命。许涛让我再想想,还有什么能证明,就是二叔让我去放火的。
我又想到二叔给我的塑料桶,他交代我放火后要一起烧掉,但是那天我因为太害怕,跑出好远才发现桶还在手里,就直接把塑料桶带回家了。
许涛听我说完,急匆匆地收拾公文包离开了。
回到监室,我把许涛提审的内容原原本本告诉了老青,老青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面露喜色,“这次你小子想死都难了。”
同监室的犯人都知道我身背四条人命,纷纷围上来问老青怎么回事,老青一本正经地说,我兄弟命好,遇到个好律师了。
我非常感激许涛,同样也替老青可惜。
我曾经问过他,你都几进宫了,对法律这么熟悉,为什么还去抢劫杀人呢?
片刻沉默后,老青告诉我,兄弟,你相信吗?如果有来生,我绝对不会走现在这条路。
行刑那天,老青被武警从床板上抬起来,拼命地蹬着腿晃动着身体挣扎,“放开老子!老子自己能走,就是死老子也要死得硬气,绝不能像猪一样被你们抬着!”
“放下他,让他自己走。”武警支队长下令武警战士放下老青的双腿,左右两侧的武警紧紧挎住老青的胳膊。
“谢谢队长成全。”老青表达着最后的感谢,并提出最后的要求,“家里如果来给我收尸,就告诉他们,把我埋在家后的河边上,我老娘经常去河边洗衣服,我想多看她几眼。”
走出监室门,老青停住脚步,扭头最后看了一眼——我趴在窗户前,目送他最后一程。
只听他说:“兄弟,哥先走一步,等你出去后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就是在外面要饭,也别再犯法进来了。每年的今天,记得多给哥烧点纸钱!”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狭长的走廊里传来哗哗作响的脚镣声。
几天之后,警察又一次提审了我。许涛带着办案人员找到了塑料桶,还有我丢掉的钳子、铁条,上面提取到了我和二叔两个人的指纹。
在铁证面前,二叔交代了他的罪行。
我保住了命,但依然要承担犯错的代价,许涛宽慰我,“你现在还年轻,出来也就三十多岁,干什么都不晚。”
案件再次移送到检察院,在全面调查取证后,检察院将二叔的犯罪性质定性为“教唆他人犯罪”和“故意杀人罪”,将我的犯罪性质定性为“放火罪”,并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庭审如期而至,开庭当天坐满了旁听群众,我的父母都在,作为受害者的饭店老板亦参加了庭审,并当庭表态:可以给我留条活路,但是二叔必须血债血偿。
最终,我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二叔被判处了死刑。
年7月10日,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二叔被押赴刑场,我则作为陪绑,亲眼目睹了二叔被执行枪决的过程。
刑场是一条古河道,非常宽,水不多,两岸长满了青草。
二叔和其他六名死刑犯一字排开,跪在地上,后脑勺的头发都被剪去一块,露出头皮。
听所长说,这是为了枪毙的时候好瞄准。
我们陪绑的在死刑犯后面大约十多米远。突然,一个指挥官吹了一声哨子,举起手中的小黄旗,这时,武警就把枪顶在死刑犯的后脑勺上——
小黄旗挥下,武警开了枪。
随着枪声响起,我们一块陪绑的有好几个当场瘫倒在地,我也吓得一哆嗦。
真的和炖豆腐差不多,那个场面会威慑我一辈子。
当真见过发生在眼前的死亡之后,我才明白自己苟活的意义——承担自己应受的惩罚,尊重生命,而不是简单的“一命抵一命”。
二叔被枪决之后,我被送往监狱服刑。我那时的女朋友在外边等了我十年,每个月给我寄一张照片,在我三十三岁出狱这年,已经攒成了一本厚厚的影集。
可女孩已经被家里人催着和别人结婚了。
18岁那年的火早已经灭了,但仍有一些人的后半生挣扎在灰烬里。
我现在还是会时常想起父亲、许涛、老青、甚至饭店老板一家。十几年后我还能够拥有新的开始,而那些因我丧命的人却再也没法继续他们的人生。
谁都会犯错,但并不是谁都能被原谅,获得一个改正的机会的。愧疚和忏悔狠狠敲击着我,在后来的每一天里。
这是在感受自己还活着之外,更残忍、但必要的一件事。
最初杨不换对法律的认识非常简单粗暴,“一命抵一命”,死了人就要有人偿命。
这种想法看似合理,却会让很多犯罪者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绷断——似乎只要把自己这条命赔进去,恶行带来的煎熬也会因此得到开解。
但杀人偿命,就是真的认罪了吗?
许涛的话或许给了我们答案,除了血债血偿以外,也需要给受害者一个能接受的交代。而真心的认罪,也绝不是简单地放弃求生意志,恰恰是在认识到生命的可贵之后,更感同身受自己的错误给别人带来的伤害。
杨不换跟我说,自己叫这个名字,是取“浪子回头金不换”之意,对于这捡回来的“第二条命”,他用15年的煎熬和痛苦才明白了它的重量。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二饼
插图:徐六耳小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