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春笋咸笃鲜
一
竹，四君子之一。笋，老家闽中大山里的土特产。咸笃鲜，江浙沪一带的名菜。
毛竹是闽省最大的经济林品种，笋竹两用。在没有成为竹材之前，它是笋，是餐桌上的美味，成了竹后变成了竹材，是一种竹质原材料。
文人雅士对梅、兰、竹、菊、颂扬最多，称为‘四君子’。
真的，严寒的冬天，虽然南国还是绿的，也有四季都开的花，可是在苍茫大地白雪覆盖的北国，真的少有花开，而梅花却在这样的环境里，表现得坚韧和对寒冬的耐受，当迎来春色满园时，它却默默地谢去。
而对于兰花人们可能对它的感受更多的是幽静，它太像隐居深山的高人，孤傲而独立，它不在乎人们是否发现它，它的惊艳只献给懂得它的人。
菊花真的太谦虚了，春光无限好时，它很少参与争奇斗艳，它选在秋的日子，那是农民的节日，它和农民一样，参加秋收的盛宴，给人们献上丰收的祝福。
竹，有点太不一样了。四君子中，竹是禾草类植物，梅是小乔木是树，兰、菊都属草本。竹给人的感觉除了有着坚韧不拔、不惧酷暑严寒笑傲江湖的豪气外，我觉得它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它为人们提供美味。
赞美‘四君子’的人太多，但大多是饱食后剔着牙赞美，可以喝着咖啡赞美，可以泡着绿茶赞美，可以在小桥流水的画景里踱着方步赞美，所以能欣赏四君子的，大多是肚子不缺食的。
‘四君子’中，竹的人气最旺。除了肚子不缺食的人外，老百姓也喜欢。这是竹不仅可以观赏，可以言志，它还可以在萌芽时丢进锅里，塞进嘴里。
在水墨画中还有一组‘岁寒三友’，这松、梅、竹里，也有竹的位置，所以竹不但有君子之风，还有傲雪昂立的气节，算得上独树一帜了。
二
阿弟一辈子没啥爱好，喜写字，爱水墨。字写得咋样我也不会评判，因为我自己也不懂一个毛笔字能含有那么多的情操和蕴意。
他爱水墨，但很少有画山和水的，就是画竹，画了几十年的竹，这是坚守还是迂腐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竹的形态所展示的意境，我实则都是看到和听来的，在我的内心里看到竹，我首先想到的是春笋，压榨晒制的笋干，它是山珍。而后才会想到它曾经是城市的脚手架、
家装的地板、家里喝茶的茶盘、午休时的躺椅。
我曾经用竹做的笔疯狂了几个月，和那个年代的青年一样卷起一沓沓的毛边纸和废旧的报纸，手臂上套着一个红袖圈，手拿起祖先几千年前传下来的毛笔，那笔身就是竹，蘸着墨汁抒发着自己的爱、自己的恨、自己的忧国情怀。毛笔在墨汁的浸泡下，一篇篇捍卫、批斗、誓死的文章在惊叹号里挥洒着，在那杆毛笔里倾吐着，我想如果一直那么写下去可能我的毛笔字也会有出名焕采的那一天。
写字要有心境，要有激情，而我那时也真的激情起来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不知咋地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笔我不好用了，还被脱了红袖圈，于是我和毛笔就分开了，激情荡然无存……
阿弟不一样，他一直没有丢下笔，也一直没有停下那画了不知多少年的竹，后来他还省吃俭用掏钱去了江城的美院进修，于是工厂中学讲台出现了阿弟上书法课的身影，直到那一年退了休举家来到鹭岛，在孩子们开的琴行里又加开了书法课。
他总算了自己的心愿，虽成不了名家，但是却体现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况且现在书法界乱七八糟的事不少，还是少去追那些噱头，还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不错，还有回报。就像他顶着少发的头，咧开嘴露出那口小米牙，谦虚地笑着说：“我只是在捡一点烟钱。”那个‘笑’里，满满的‘竹’（足）意。
和好多画竹的人一样，他画的不是大山里的竹，倒像是在庭院小湖小溪岸边的那种绿竹。粗放的泼洒，加水浓淡处理，勾画出的心境，那种以竹言志的志向不管是否修成，但至少是想着去做并且努力去做，却也是一种情操吧。
但我不喜欢庭院里的竹，我喜欢大山里的毛竹，不知为啥？可能我老家是中国笋竹之乡，各种各样的竹都有，因此对竹的感觉从小就有。
三
一年一次的春笋季就要结束，可淅淅沥沥的春雨好像还没下够，让我的心也像受了潮一样，需要阳光、需要山风、需要舒展。
傍晚打开气象预报，没想到，明天开始到清明有一个多星期的放晴，心里的一个冲动一下子涌来，到九龙竹海看最后的春笋。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气温在迅速地上升，给浸满春雨的山谷带来了浓浓的雾气，沿着县道穿过麻岭后小车就扎进雾海里了……
在竹林的雾海里开车，绝对是一个刺激你每一个神经末梢感受的驾行，而且是在一条险峻无比海拔一千多米的盘山小路。
你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你的雾灯打开着，你不断地变换远近光灯，车子的警示灯忽闪忽闪的，在陡峭的仅仅可以两车交会的小道上慢慢爬行着。远光灯射出去，仅仅能看到面前几米的地面，前面就是一堵厚厚的看不见还摸不着也穿不透的雾墙，你不知道前面是悬崖，还是弯道的尽头。
突然，前面射来了一束灯光，这是一辆车，它变换远近光灯慢慢地驶近了。原来是一辆‘龙马’农用车，当它贴身驶过我的车窗时，我看到了车厢里是满满的春笋，随后的几公里路程，不断地有‘龙马’和小三轮货车与我交会后往山下开去，上面装满的都是春笋，竹农正在抓紧这最后的时光，将春天的收获扩大。
九龙竹海是一个观赏点，我们沿着一个竹农开辟的小路将车开了上去，我把车停了下来，大家走到车外，车没有熄火，就在车的右侧我们看到了一堆新鲜的竹笋。
向车灯射出的远处看去，层层的竹林缭绕着雾气，你看不见前面是什么而想有一探究竟的忐忑不安，可是你只能看到在一根根立竹下飘腾的雾云，我们似乎飘到云层里了……
我情不自禁向着那飘腾的雾，用胸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喊声：“有人吗？”静静的山谷里忽然传回了“噢、噢、噢”的回声。
过了会，在车大灯的光柱里出现了一个亮点，随着亮点在光柱里的移动，我看到了一个头戴矿灯帽身着迷彩服的竹农，他双手握抓住胸前的一个口袋缓缓地向我们走来。
“老乡，这么早啊。”我向走到我们面前的竹农打了个招呼。
“不会哦，有人更早嘞。”竹农放下袋子，我看到那是一个装肥料的编织袋，袋里是满满的一袋笋，他喘着气抹着额角的汗水回答着。
竹农五十左右的年纪，黝黑的脸上是岁月的痕迹，他小心地卸下肩上的编织袋，从里面小心地将竹笋拿了出来放在路边的笋堆上后站了起来。
“你们这么早来看竹山？”竹农问。
“是啊。”我笑着回到。
“你们城里人懂得玩。”竹农也笑着说。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说：“你每天都要这么早吗？”
“是哦，再不抓紧笋季就过去啰。”
我知道春笋季一过笋就要拔高成竹了，而竹那是三年后才能卖了。
为不耽搁他，我们催他去忙，他这才转过身向山腰里走去，慢慢的他消失在我们车灯的光柱里……
四
在闽中老家，春笋和杜鹃花以及那满山的叫不出名的白花、黄花、紫花都是春天的使者，花给人美丽，而春笋给人却有着寒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来，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滋味。
惊蛰一过，春雷敲得更响了，雨水浇灌得更勤了，醒来的冬笋会在春雷雨水的催促下，急不可待地钻出地面，早来的会在春分节气前露出地面。春分前后，一个雨后的早晨你走进竹林，你会发现，昨天还空空如也的竹林下，密密麻麻的笋尖披着褐灰色的笋衣一下子就将林间布满，春笋的旺季到来了。
清晨高山竹林的县乡小道上，你会看到一辆一辆的‘龙马’车，拉着一车一车的春笋往加工厂送去，你会看到一辆辆的摩托载着春笋向山下驶去，老家的五一桥头，春笋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街市。
这个时候家乡城市的小区、农舍、路边的饭店都是那清甜的笋味，那是上天的恩赐，自然的馈赠，会让我们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
在这三十多天的日子里，是竹笋加工厂最忙的季节，他们要在这三十多天的时间里将今年一年的原料收购完，要在这个繁忙的季节里把每天收来的春笋当天就要加工完成。
在加工厂的地磅房可以看到一辆辆装满春笋的‘龙马’车在排队过磅，而在加工厂的蒸煮池里，宽大的水泥池里热水在沸腾着，蒸汽里弥漫着竹笋的清新气味。蒸煮完毕的春笋被吊起后会立即浸入冷水池降温，然后会很快被送到操作台上，被熟练的工人进行脱壳和整形。
经过一道道的工序，这些处理过的竹笋会被装进马口铁的铁罐里，库房里堆满了清水笋的铁罐，它们会远渡东瀛，它们会进入城市菜场，而作为原料笋，它们是这个工厂一年到头加工菜品和休闲食品的原料。
此时的竹山，竹农们还会开启自己的笋干作坊，他们将鲜笋进行蒸煮、去壳、压片、烘干、整形而成为名扬全国的明笋干，这个春笋季会一直会持续到五月。
五
毛竹在立春前新竹为芽，藏在土里时你将它挖出来叫冬笋。冬笋需求很大的原因是为了在春节期间让人们享受寒冬腊月那深藏的山野灵气，它蛰伏山野沃壤质地脆嫩味道鲜美是山珍之一。
挖冬笋是一个技术活，在那看去不见一点痕迹的竹林里，竹农会根据竹梢的走向、竹根的位置，准确地挖下去，才能把这深藏在地里深处的精灵挖出来。
‘咸笃鲜’沪杭一带的美食。春节前后寒风刺骨，在家煨上一砂锅的咸肉冬笋咸笃鲜，那可是沪、苏、杭一带的美味。老姑妈对我说：在那个困难时期，咸笃鲜用冬笋来做一般上海人家是吃不起得，只有大量上市的春笋，才能让沪苏杭一带的普通人家品尝到这道上海本帮的佳肴。
将咸肉切成大块，我喜欢那带骨的咸肉，稍微地焯水后和同样焯水后的鲜猪肉放进砂锅，我喜欢那白色的大砂锅，砂锅里放入咸肉和鲜猪肉，随后将那黄白的像脂玉的冬笋切成大块焯水后放进砂锅，加上水在电磁炉上烧开后，将火调到最小档。我不喜欢加入百叶结，我觉得咬劲不大，我会加上老豆腐，那种南方的老豆腐，在慢火的‘笃、笃’声中，那砂锅里的汤汁会越来越白，会越来越浓郁，会刺激得你胃口大开。那种大口吃笋大块吃肉，特别是拿着那带骨的咸肉就着乳白的汤汁，骨头上夹带的咸肉绝对是最美味的了。
冬笋放开它大山的胸怀，将它的鲜散给盆子里的肉，而咸鲜的肉毫不吝啬地将它们的肉香滋进了冬笋的纤维里，盆中的老豆腐则是鲜香并蓄，它张开那布满的小孔将鲜味贪婪地吸足，这样的一锅咸笃鲜，醉了多少江浙沪上的人家，也馋了多少人的童年回忆呢？出了九龙竹海，我们向天宝岩的观景台开去，越到山顶，雾渐渐变得淡了，远处的群山被雨水冲洗得郁郁葱葱，而在大山的山腰以下是一片一片的毛竹林，毛竹林还被雾气笼罩着。
太阳升起来了，它喷吐着火红的光，天空变得五彩斑斓，天地间充盈着大山的灵气，笋的滋味……
在这春笋的季节里，是竹农一年最开心的日子，在这三十多天的时间里，竹农每天都会有收获，收获金钱、收获喜悦、收获美味、收获希望、同时收获着春天的美丽。
二〇二〇年春笋季于燕城
